作者 肖木 邢怡
编辑 江淼
曾经无数次，24岁的陈然憧憬过自己的未来，却从未想过会落到现在这般凄惨境地：
一天几乎24小时里，身上的压力衣将她娇小的身体紧紧裹住，做复健医疗时也得穿着。一旦脱下，皮肤会充血，难以站稳。
每次做完复健，陈然总是满头满身的汗，但没办法洗澡，只能让妈妈帮着擦擦身。这是一个全身超过三分之一面积烧伤，混合腰椎、腿部等多重骨折的病人。
刚出ICU的陈然
一年前的8月13日晚，从浙江工商大学毕业已一年的陈然回校看望一位斯洛伐克籍的留学生Matej，却意外遭受这名外国留学生的伤害。据陈然向《凤凰周刊》记者回忆，当晚她准备离开时，Matej忽然拿起寝室内一瓶容量1.5L的纯酒精泼向她并迅速点燃，在逃生的过程中，陈然从4楼坠落。
今年4月2日，杭州市公安局钱塘分局进行了法医学人体损伤程度鉴定，鉴定意见是陈然之损伤已构成重伤二级。
陈然伤情鉴定
时隔近一年后，8月10日上午9时15分，外籍留学生Matej以放火罪被提起公诉，案件在上城区人民法院一审开庭，陈然的姐姐陈晨特意从老家赶到杭州参加旁听，此前检察官承诺，会依法重判这个涉案凶手。
但对陈然以及她的家人来说，这场噩梦还远未结束。后期巨额的医疗开支尚无着落，漫长的康复期，以及不确定的结果。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些思绪也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陈然总是想，如果一年前，她没有回校探望那个留学生，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一次奇怪的请托
2021年8月14日零点多，陆华急急忙忙从绍兴柯桥赶至杭州下沙。一个多小时前，他被告知自己在杭州工作的表妹陈然遇上火灾，从楼上掉下来，被送往下沙东方医院。表妹的家人远在台州，所以委托离得近一些的他先来看看情况。
来到急诊室后，他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有浙江工商大学的老师、留学生以及陈然的室友。
陈然独自一人躺在急诊室内，没有医生或护士，身上盖了一块白布，伤口看起来已经做过简单处理。她的眼睛还微张着，陆华叫了一声，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没多久，陆华就被医生拉走签字，随后陈然才被送进手术室，整个手术结束已是第二天上午七八点钟。
手术间隙，陆华从陈然室友那里了解到，陈然是在学校出的事，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已经毕业一年多的表妹为何会去学校？又为啥会突然失火？又为什么她一个人会跳下来？她遇到了什么？”这些问题萦绕在陆华心头，直到一个半月后，陈然从ICU出来，家人才从她口中陆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去年7月17日，陈然忽然接到了浙江工商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老师Kevin的电话。大学期间，她曾在国际教育学院做过3年的学工助理，加上成绩优异，跟学院的很多老师相识，Kevin就是其中一个。毕业后，她在下沙找了一份产品研发的工作，居住的地方也离母校不远，与老师常有互动。陈然的姐姐陈晨告诉《凤凰周刊》记者，学校曾希望陈然回校工作。
去年事发后，记者实地探访浙江工商大学金沙港生活区事发寝室楼
那天，Kevin忽然来电，内容事关一名斯洛伐克留学生Matej。据老师讲，该名留学生因盗窃兼酒驾被上海警方拘留，需要填一名联系人的电话，于是报了陈然的名字。
陈然想起这位外籍同学，他们相识于一个大学生创新创业比赛，曾同属一个团队。Matej是艺术设计学院的学生，两人加过微信，但没有互留手机号码。
2020年，陈然毕业离校，而Matej继续读研究生。据陈然介绍，两人系平常同学关系，不怎么联系。所以，最开始听到留号码这事，陈然觉得有点奇怪，她还专门询问了身边同事。后来她“也没多想，就留了号码”。
《凤凰周刊》记者了解到，拘留Matej的是上海市南京东路派出所。据办案民警介绍，去年7月17日那天，Matej喝醉酒后，看到一小区里停有一辆环卫垃圾车，车上的钥匙没拔，他就上去把车开走了。警方接报后将其拘捕，“他涉嫌醉酒驾驶和盗窃”。
Matej为何会跟警方要求留陈然的联系方式，她迄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能觉得，在他的微信好友中，我答应的概率会高点。”陈然推测。
8月4日，陈然又收到了Kevin老师的微信，Kevin说这名外籍留学生8月6日要出拘留所了，问陈然要不要跟国际教育学院的副院长一起去上海接他。陈然一口拒绝了，但随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拂了老师的好意，说等外籍留学生回杭州后抽空去看下。
后来，陈然了解到，在联系她之前，Kevin老师也曾询问另一位暑期留校的外籍留学生是否愿意去上海接人，那名留学生拒绝了。
忙碌了近一周后，陈然想起跟老师的这个约定，决定去看下这名留学生。因为没有当事人手机，陈然通过第三人对接上了外籍留学生Matej，两人约好，8月13日晚6点，在浙江工商大学金沙港生活区门口见一面。
陈然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次见面成为了她一生噩梦的开启。
当晚发生了什么？
据陈然讲述：8月13日下班后，她骑着电瓶车前往约定的地点。本以为这次见面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Matej的身影出现。陈然多次打电话给第三人，询问Matej是否还会来，得到的答复都是会来。
她只能继续等待，顺便在门口解决了晚饭。中间，陈然还去问过保安，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的外国人出来，保安说没有。
在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Matej都没有出现，陈然有些坐立难安，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翻出了自己大学时进出生活区的出入码，给保安看了下，没想到成功进去了。
事发寝室楼
在外国留学生宿舍电梯口，宿管阿姨叫住了她，询问找谁。陈然就把事情的经过都跟阿姨说了下。“我跟阿姨实话实说，想着碰碰运气，如果阿姨不让的话我就不上去了，但阿姨听完后很热情地说让我上去看看。”
据陈然事后告诉《凤凰周刊》记者，Matej的寝室在4楼，是两人间，不过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住。敲开Matej的寝室门，陈然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房间异常杂乱，桌子、凳子上喝完的空酒瓶、啤酒罐、外卖盒堆积如山，铁锅、刀具随意乱扔，室内也很久没被打扫过。
matej寝室
陈然坐下放包的时候，她看到旁边有一瓶1.5L的纯酒精，但她没太在意，开始跟Matej闲聊起来。陈然事后回忆，当时Matej的表现正常，但翻来覆去在说自己没钱付学费，要被遣返回国。陈然就劝解他，多跟老师沟通，会有办法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Matej在讲话，而陈然充当听众，边听边跟朋友们在微信上聊天。等到十点多，眼看时间不早，陈然准备起身拿包离开，意外也在这时发生。
“看到我要走，Matej突然把门反锁，用力推了我两三次，把我推到卫生间死角，然后拿起刀开始在寝室里晃来晃去，又一下子把刀戳在卫生间的门上，嘴里念叨着‘要去死要去死’。”
Matej微信头像
陈然非常害怕，赶忙给第三人发消息，让他去找宿管阿姨来。过了一会儿，阿姨上楼，陈然说，她都能听到门口一大串钥匙互相碰撞的声音，也正在这时，Matej勃然变色，突然喊着“你怎么叫阿姨来”，然后拿起地上的酒精泼向陈然并点燃。
火焰一下子窜起，开始灼烧陈然的身体，房门被反锁着，她无路可走，慌乱中，她夺路冲向阳台，想翻到下一层楼逃生，攀爬的过程中，她失足从四楼坠落。
事发寝室楼
砸到地面后，陈然说还有一些意识，她怕Matej也掉下来砸到她，“我特别怕，一直喊救命，然后路人就帮我挪了个快递帐篷过来”。之后，陈然就失去了意识。
据学校方面人士透露，纵火后，Matej跑至宿舍楼顶想要跳楼，与校方和警察一直僵持至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才被警方带走。
记者获得一份事发当晚浙江工商大学对此事的完整记录，记录显示：2021年8月13日22点30分，保卫处接来电称有两人闹矛盾，其中一人将门反锁，需要保卫处去把门打开。22点45分，110到达教学区。22点50分，110到达现场。23点02分，保卫处将相关情况报告给学校总值班和相关领导。
记录最后写道：“女生从北面阳台坠楼后被东方医院继续抢救，目前无生命危险。男生后来在楼顶找到，后期工作消防、公安、学校相关部门正在处理中。”
重生的艰难和苦痛
陈然捡回了一条命。
接诊陈然的是杭州下沙东方医院，院方给出的入院诊断是，全身36%面积烧伤，腰椎骨折，多发性骨盆骨折，双侧跟骨骨折，双足多处骨折，右外踝骨折，面部裂伤加上创伤性休克。
在东方医院，陈然足足住了68天，其间经历了一次不太成功的皮肤植皮。
辗转浙江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后，她又经历了第二次植皮，这次是“整张皮植上去的”，陈然痛得死去活来，身上烧伤面积又重新被评估，为全身39%。在这家医院待了10天，陈然的烧伤愈合了90%。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陈然出院记录
其后是复健医疗的开始。去年11月22日，陈然被转往杭州一家民营康复机构进行康复治疗。
康复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冬天的时候，陈然身上的伤疤总是又硬又痛，夏天天热好不容易软下来，又变得很痒。穿着压力衣，还要去做那些常人做都会吃力的康复动作，对陈然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她只能咬着牙坚持下来。
近一年来，完整的深度睡眠是一种奢望，她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全身的痛楚难以名状。
更重的创伤是看不见的。陈然的姐姐陈晨说：“最开始在医院的时候，经常是她在里面哭，我在外面哭。”陈然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的陈然笑靥如花，但是现在，她终日沉默寡言，不愿意见家人外的任何人。平常喜欢做观影和读书笔记的她，现在的笔记本上都积了一层灰。
画画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宣泄口。她画过一个趴在枕头上哭的女孩，她说：“如果总是在流泪，如何看见漫天星光。”她画过一个在大海中站在冰块上四处张望的人，她说:“那些渐渐失去联系的朋友，就像冰块融入了大海。”她还画过一个甩干伞上雨水的女孩，向前方的太阳和彩虹走去，她说：“当你穿过了暴风雨，甚至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一点毋庸置疑，你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陈然的画
一位知名烧伤专家说，对一些重度烧伤病人来说，身体的伤痕可以慢慢由深转浅，至痊愈，但心理的创伤才刚开始，如果说时间，那可能是余生。
颜面部和躯干部位的烧伤即使愈合，但也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像陈然这样的重伤二级的伤情，受损的神经功能最终能否恢复很难说。而很多烧伤病人，自卑和自闭会如影随形，不少人没法再融入社会。
陈然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台州农民，不会说普通话，看见陌生人都羞赧地不敢开口。说到伤心处，陈然和姐姐、妈妈一家只能抱成一团，放声大哭。
肇事留学生患有精神病？
涉案凶手Matej是浙江工商大学艺术设计学院设计管理国际生，案发后，被杭州公安局钱塘区分局羁押。
陈晨深入调查后，获知的情况令其大吃一惊，这名斯洛伐克留学生是典型的问题学生。除了去年7月在上海偷车酗酒被治安拘留外，此前的2020年还因纵火被校方通报处分。
一位知情人士给陈晨提供了学校的《关于拟给予国际生 ZBONCAK MATEJ留校察看处分的决定》，其中提到，“此学生于2020年2月25日在金沙港生活区故意纵火，根据《浙江工商大学国际学生违纪处分暂行规定》（浙商大学[2016]116号）第十七条之规定，拟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2021年1月15日，浙江工商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发出的一则通知则提到，Matej的学习签证已于2020年9月20日到期。通知写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移民局的特殊政策，你在移民期间已经有机会‘自动延长60天’，我们还帮助你申请了两次人道主义签证。考虑到你的学费支付太迟，而你仍然没有支付学费，艺术设计学院将不再允许你继续学习。现在，你将面临非法居留的后果。”
据其他留学生反映，Matej还曾多次打架偷盗，与其他留学生的关系不佳，所以导致他在上海被拘留后，没人愿意跟着老师去接他回来。也有其他留学生反映，Matej的中文水平很差，上课基本听不懂，不知怎么上了学校的研究生。
根据浙江工商大学寝室管理规则，“公寓内严禁存放、使用易燃、易爆及强腐蚀性物品；严禁使用明火和焚烧杂物。”但从流出的视频和照片来看，这名外籍留学生的寝室却酒瓶和烟头遍布，污秽不堪，事发当晚，寝室内居然还放置有1.5L的纯酒精。
这名外籍留学生是临时起意还是蓄意行凶？还有待今天庭上揭晓，家属方面也未等到警方的通报。
但在庭审开始前的今年3月，应外籍留学生家属所托，杭州市公安局钱塘分局为Matej进行了法医精神病鉴定。其精神医学评定结果为，“案发时重度抑郁发作，伴有精神病性症状”，法定能力为“限定刑事责任能力”。
Matej精神鉴定
陈然的表哥陆华介绍，事发第二天，校领导和杭州市钱塘区的相关领导相继前往医院探望，并承诺会“调动最好的医疗来保障治疗”。陈然入院抢救和复健治疗至今，已前后花去上百万的医疗费用，据家属方说，陈然身体功能有所恢复，但离痊愈康复还有很长距离，后续预估还需要巨额的医疗费用支出。
但今年7月20日，校方通知陈然家人，从即日起不再承担医疗费用。
学校方认为，他们尽到了应尽的责任。7月25日，一位学校领导在发给陈家人的微信长文中说，自2021年8月13日事情发生后，学校在“这次事情的责任应由谁负责完全不明确的情况下，基于对校友关爱之情和人道主义帮助，学校尽了最大的努力，全力联系各方，努力帮助陈然治疗和康复，收到了良好的结果”。
校方希望家属通过合理合法的途径，明确一下学校应负的责任范围。对学校的这一说法，陈然一家并不认可，他们认为，学校应该承担起责任，至少在留学生管理上，校方存在很大的问题。
资料显示，浙江工商大学成立于1911年，是浙江省重点建设高校。据国际教育学院官网显示，近年来，有100余个国家和地区的长短期国际学生来校学习，在校国际生总数超千人，学历国际生所占比例大幅提高。
外籍留学生放火案一审开庭前夕，《凤凰周刊》记者曾致电浙江工商大学校长郁建兴，问校方态度，他回复：“要等法院判决了再对外公布。”
（文中陈然、陈晨和陆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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