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成渝
儿子被执行死刑，是2018年4月6日，我永远忘记不了，那天我的心情如被针扎，极度痛苦，可以说痛不欲生，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体会那种凄凉如死水的心境，儿子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失去独生子，将让我们绝望。
我收到了看守所一个中年人给我打来的电话，他平静地告诉我，二审维持原判，我的儿子将被执行死刑。请我于4月6日早上6点前赶去看守所见我儿子最后一面，一面仅有十分钟。
我当时正在开会，已经心痛如绞了，哀痛地放下电话，大家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今天的会不开了。
之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家，我一直苦苦等待的结果跟我所想的一样，使我悲痛欲绝，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是这个结果，但是亲耳听见，那种心境还是不一样。
因为是回天无力了，亲眼目睹儿子的死亡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悲痛，还是独生子，我惨不可言。
儿子其实从小被我放在父母身边，我们经常打电话，在电话里面聊天，妻子经常给儿子买新衣服，是最流行的。而我经常汇款到家里，在留守儿童里面，儿子毫无疑问，算是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学生，衣食无忧，自从他上了初中以后，他的物质生活肯定在农村多数孩子以上。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带给孩子父爱，距离将产生隔阂，以前还以为金钱可以弥补，可是儿子杀了人以后，我才知道，无法弥补，这是教育的缺失造成的永久的悔恨。
儿子跟爷爷奶奶待在一起，非但得不到父爱，也得不到母爱，只有被爷爷奶奶放纵的溺爱，被娇惯的任性，所以儿子狂放不羁。
我其实是一个比较严厉的父亲，在儿子面前威严如山，我觉得只有让儿子害怕，才能将他教育好，他才会听我的话。
所以，每年除夕的时候回家，儿子见到我，都很客气，什么心里话也不说，也不讲有什么需要，只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
我记得在儿子读六年级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套学区房，并叫一个在小学教书的数学老师有空帮我看管一下儿子，那位老师答应了。
初中的时候，据我读初中的回忆，我知道学校很乱很肮脏，学生很没素质，学校也比较贫瘠。所以，儿子在那种不够文明的地方，一定是饱受摧残的。
高一的时候，我将儿子接回身边，但在城市中，却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留守，因为我拼命赚钱，而儿子大了，我不可能随意责怪他，只能通过讲道理，然而我发现我总是走不进儿子的内心去，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好的，但是实际上我根本走不进儿子的内心，高中三年，我都打不开儿子的心扉。
我和妻子开的公司是越做越大，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而妻子对儿子的爱护是一种溺爱。
也就是儿子要什么她就给什么，但是不得不说，她已经被我拖入轨道之中，也是无暇进入儿子的内心的，但是我知道，儿子有什么事更愿意跟妻子讲。
无论是上学放学，还是平时做功课，多数是儿子一个人独处。
父母都希望儿女有出息，更何况独生子，肯定要将儿子往天上宠了，事事都要替儿子想得周到。我也不例外，我回家第一件事，就问他考了多少分，其实那个时候我更应该问他有没有心事。
在我和妻子的谆谆教导下，儿子文静了许多，待人接物很不错，见人就是叔叔阿姨好，然后端茶递水，嘴巴很甜，在别人看来，是一个非常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那个时候朋友亲戚都赞美我有这么优秀的儿子，他们都说，这都得益于我的良好教育，还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教育的好方法，可不可以教教他们。
我被他们夸得合不拢嘴，那个时候，看着儿子，我会投去满意的目光。
那个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人生无常，儿子的最终将会死在24岁，以最极端的悲剧收场。
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注意到的一个事情就是，儿子曾经在高二的时候，跟一个男生打过一次架，把一个男同学的鼻梁骨打折了，然后学校联系了我，我赔偿了对方家属五万元，平息了对方的愤怒。
事后，我记得我问了儿子，儿子说打那个人是因为对方故意踩他鞋子，可能是看他不顺眼，踩了他以后不道歉，儿子坚持让他道歉，不然就动手了，可是对方不道歉，结果儿子一拳让对方鼻子流血了。
那个时候，我隐约觉察出儿子的暴力倾向，可是我却没有放在心上，总觉得儿子18岁了，成年了，什么事情都会想，老师也经常做思想教育，怎么会出问题呢？
高三的时候，为了迎接高考，我一再鼓励儿子，甚至督促儿子，儿子表面听话，但是却考了一个大专，每次月考他都不让我满意，我质问他为何考这么差的时候，他也没说自己懒，只说他智商不够。
我那个时候的确是没有看出儿子是一个极端的人。
儿子在学校的时候，多次创业，可是都失败了，亏了20万元，当时我劝儿子别再逞强了，别以为你父亲是土豪，你父亲没到达那个境界，儿子终于收手不创业了。我叫他趁年轻去结交一个女孩子，一出社会就结婚，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
儿子出来社会以后，我叫他好好锻炼一番，然后接管我的公司。可是他一再跳槽，工作就跟玩一样。
我当时是这么跟儿子说的，先让他去朋友那边学习销售，然后一年后再到我公司接管，但是儿子没听我的话，在朋友那边上了42天的班就因为和一位同事吵架而被罚款开除，据说当时儿子想打那个同事，被阻止了。
我再一次没有领会到儿子的暴力倾向，但是仍然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之后，由于三番四次跳槽，事事做不顺心，儿子去了酒吧做起了服务员，还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经常不回家。
我知道那种酒吧跟夜总会没有什么区别，叫儿子赶紧回家，别浪了，儿子说在那边做管理呢，不是做服务员，更加不是花天酒地。
我劝多他几次，他不耐烦，挂我电话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儿子叛逆了，不听话了，是我教育有所缺失，但是我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情来。
所谓享受当下，这是很多人的思想，所以儿子继续在酒吧流连忘返。
后面，儿子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恰好，那个女朋友正是那家酒吧的服务员，跟儿子正是在酒吧认识的，我隐隐地知道，那个女孩子可能不太好。
那是2016年，儿子告诉妻子，自己结交了一个女孩子，我叫儿子立刻带回家。
儿子将女朋友带回来了，女孩子很羞涩，在我们面前挺矜持的，她说自己是河南商丘民权县的，父母是农村人，家里很贫穷，目前正在酒吧上班。
我顿时不悦了，但是心里一想不能用有色眼镜看人，女朋友长得还是不错的，身高1.65米左右，高中文化，刚出社会不到一年。
说实话，我跟妻子更想得到那种落落大方的大学生，怪儿子无能，大学的时候不泡一个，出来社会以后又非要在酒吧找。
不过那个时候心里想，儿媳妇是有些缺陷，但是只要儿子喜欢，那么我们就爱屋及乌了。
儿子和儿媳妇只是来了我们这里一次，然后就回出租屋享受青春了，那个时候我还让儿子好好把握，不要辜负人家。
后面的几个月，我和妻子就对儿子和女友的事一无所知了，只是在儿子掐死女友之前一段时间，儿子告诉妻子，儿媳妇怀孕了，我赶紧跟妻子打扮了一下婚房，并挑选了黄道吉日，就等儿子跟我们提结婚的事了。
可是没有想到，妻子忽然一天失魂落魄地告诉我，儿子杀人了，当时我以为妻子说梦话呢，妻子却变得很认真，流着泪告诉我，赶紧帮儿子逃跑吧。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她到底在说什么，妻子急出眼泪来了，她痛苦地说：“是真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说他掐死女友三天了，就在出租房内，没有处理尸体呢，尸臭很快就会挥发出来的，尸体一旦被发现，儿子就无所遁形了。”
我立刻紧张慌乱了，差点晕死过去，我赶紧拨打儿子电话，儿子告诉我，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儿子，别开小车，别坐的士等等，戴好口罩，秘密回老家，等我来想办法。
当我责怪儿子为何杀女友的时候，他很不耐烦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一言难尽。”
挂了电话以后，妻子叫我赶紧想办法，摆平这件事，我说我摆不平，首富都摆不平，何况是我，我就说去自首是最好的。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一直在犹豫之中。
我叫儿子千万不要暴露，可是儿子还是暴露了，他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捕了。
警察连夜将我和妻子传过去问话，说房东打开门，发现一阵尸臭，立刻报警了，于是警察通过住宿身份证登记，立刻宣布了抓捕高洋的行动。
我表示对这事一无所知，而妻子之前给儿子转账10000元，以帮助儿子畏罪潜逃罪被警察拘留。
妻子是小事，给点钱就出来了，问题在于儿子，他杀了人又畏罪潜逃，罪孽重大。
很快就一审了，儿子哽咽着流泪，说要给受害者父母当牛做马，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受害者父母拒不接受，坚持让儿子领死。
法官接纳了受害者父母的意见，儿子终于一审被判处死刑了，妻子当场晕了过去。
医生告诉我，妻子几天几夜没睡觉，低血糖导致的晕倒。
之后我联系律师，律师是很有名的省内律师，叫赵明的，我给他一百万，请他尽最大力量帮我儿子免于死刑，并且尽力减刑，钱的事情可以再议。
律师听到这么巨额的钱，双眼发亮，立刻给我找来了受害者父亲李大哥的电话，我打了很多遍，对方没接通，之后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道歉信，是纸质的，几千字，叫律师务必一定要交到受害者父母手里。
律师答应了我，可是却无功而返了，他告诉我，不是他无能，是受害者父母执意让我儿子二审被判处死刑，给一千万也不会原谅我儿子的。
我知道，只要受害者父母不原谅儿子，儿子就是非死不可了，那个时候我对于受害者父母的“不识抬举”感到非常愤恨。
后面我还听律师说儿子一度撞墙想要自尽，但是被别人阻止了，律师转告我的意思，让儿子好好活着，坚持上诉，等到二审的到来。
就这样，我无能地等到了二审的到来，二审的结果是看守所的领导直接告诉我的，他说：“高先生，您儿子的案子，二审是维持原判，请您务必于4月6日六点前赶到看守所。”
我早该想到，那些证据是没用的，证明那个女人是可恶的凶悍的尖酸刻薄的甚至先动手的女人，一点用都没有，抵不过受害者父母一句话。
4月4日上午接到看守所电话那一天，我内心悲痛到像世界末日一样伤感，儿子的即将死亡，如同我自己即将死亡一样，我痛不欲生，儿子还那么年轻。
4月4日和4月5日，只有天知道我跟妻子是怎么过的，妻子的眼泪就没停止过，眼睛哭肿了，我们度秒如年，我当时已经绝望了，一年的奔波，未能将儿子拯救，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焉能不心痛？
2018年4月6日早上6点10分，我们隔着铁栅栏看见了分别一年之久的儿子，他那模样很憔悴，跟鬼一样难看，不修边幅，胡子不刮，一直低着头，缓慢拖着沉重的铁链，双手戴着镣铐，像行尸走肉，我从未想过趾高气扬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变成如此卑微的模样。
“洋儿啊……”妻子的声音在见到儿子的第一眼就哭了起来，我听得很难受，我也想流泪。
儿子猛然抬起头，见到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第一眼就热泪涌动了，只是沉默，沉默，然后一直掉眼泪。
他坐了下来，就坐在我们对面。
妻子说道：“洋儿啊，这是最后一天了，你知道吗？”
儿子哀痛地点头，流着泪说道：“我知道，领导告诉我了。”
妻子再度失声痛哭，她道：“洋洋啊，你在里面……过得……”
我也看见了儿子身上的伤痕，他身上有很多伤痕，额头一块伤疤，右手一条刀疤。
以前他是没有的，一定是被监狱里的囚犯欺负成这样的，不知道受到了多少伤痛和凌辱。
我说道：“洋儿啊，大丈夫敢作敢当，父亲已经尽力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如此，父亲为你请过律师了，你知道吗？”
儿子说道：“我知道，我都猜到了。”
我问儿子：“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女朋友，可以告诉我真相吗？”
儿子缓缓道来：“2017年1月22日上午，那个时候莹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正打算跟她结婚，所以非常注意她的去向，却在那天上午，看见他跟一个男人吃饭，我很愤怒，因为二人相处亲密，女朋友甚至被男人乱摸乱碰，勾肩搭背，而她在那个男人怀里笑眯眯的。她回来以后，我质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说那是她表哥。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证明了那个男人不是她表哥，就质问她那个男人是不是奸夫，是不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为什么她要水性杨花！莹莹说自己没有水性杨花，没有跟那个男人发生什么事。我一怒之下，质问她说实话，谁知道她像泼妇骂街一样，对我说话尖酸刻薄，非常凶恶，我叫她住嘴，别辱骂我，我打了她一巴掌，她跟我还手，我一怒之下就掐住她脖子。然后她没有再说话了，大概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已经死了，我极度惊慌，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做出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我当时第一时间就想着逃跑，我一整晚都是头脑空白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失手杀了她……”儿子缓缓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闭上眼睛流泪。
我哀痛不已，问道：“你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儿子泪流不止，睁开眼睛，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
之后一路沉默，儿子看着我们手里拿着的衣服，他说道：“感谢爸爸妈妈这么关心我，临死前还能让我穿着这么漂亮上路。”
领导提示：“还有两分钟了。”
妻子听到以后，痛苦地抓着儿子的手，惊慌地说：“洋儿，洋儿啊……”
儿子一直在痛苦地看着我们二老，然后他扑通一声跪下，给我们连续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爸，妈，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再报了。”
看着儿子，我和妻子泪如雨下。
儿子被带走了，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将我的骨灰撒入钱塘江吧。”
我还来不及问儿子，儿子已经被带走了，我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转角处，妻子抓着我的手臂，失声痛哭。
领导告诉我们，其实洋儿留有遗书给我们。
我捧着洋儿遗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泪如雨下，遗书被我们的眼泪浸湿了。
儿子在注射室被执行了死刑，失去独子的我，人生从此没了下半场……
2018年4月7日，我们收到殡仪馆电话，去了一趟钱塘江，在钱塘江，我们租了一条小船，然后泪流满面地撒骨灰，伴随着一些鲜花，让儿子的骨灰奔流入海。
儿子是去了，永远地去了，江水带走了儿子，江风带走了思念。
妻子撒完骨灰的时候，再度晕了过去。
我经常看着钱塘江的大潮，再望望苍天，忘记了语言。我想象着，儿子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还是在水面看着我们，我经常看见他英俊的笑脸。
认真回思，其实，当时妻子打电话告诉我儿子掐死女友的时候，我正在福建的泉州出差，我便立刻赶回家了。
儿子离开出租屋以后，是逃到了嘉兴，他没有给我打电话，但是给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从这里我就看得出儿子对我是完全不如妻子的。
妻子给儿子转账数万元，劝儿子赶紧回家避避风头，儿子在嘉兴租了一辆宝马，开回老家，但是因为车上的定位系统，而被警察捉拿。
妻子一直认为是我没有帮儿子畏罪潜逃造成了儿子的死亡，而我却认为，是妻子帮助儿子畏罪潜逃而没有叫儿子自首造成了儿子的死亡。我们争吵不下几十次，后面妻子离开了我。
认真想想，如果我当时极力帮助儿子逃跑，说不定他真的能逃一命。
我经常怪责自己。
认真想想，即使儿子不被判处死刑，坐牢也是生不如死的。最后十分钟的会面，看到儿子身上的伤痕，我就明白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冲动是魔鬼，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生命是无价宝，人人都该珍惜……
这些古老名言，圣贤哲理，一直在教导世人好好活着，好好为人处世，但是为什么还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去犯罪呢？
我想不通，是血气方刚，还是思想不够成熟，还是性格的冲动，或个性极端？
追究原因，我认为是我将儿子留守在农村，让他活在了一个精神饱受摧残的环境里犯下的错，是我教育的缺失，是我父爱的缺失，导致的结果。
当然，往事已矣，虽然再重来一次，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但是已经不可能重来了，人生就是因为无法重来，才让人绝望。
时间永远是往前流的，此事已经过去了，过了将近五年了，其实我也早就放下了沉重的悲伤。
若不是因为无聊的生活和一定的心理创伤，我也不会触发写作的冲动，能够警戒世人，我想，也是一种正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