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国企,我在健身房当销冠
几天前,我接到大鹏的电话,一接通,他就提高嗓门说道:“阿乐啊,赶快回健身房上班吧,健身行业的春天又来了!”
大鹏是我之前在健身房工作时的同事,从 2013 年开始做健身教练,到现在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他劝我说:“三年疫情,人们都意识到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健身市场 2023 年一片欣欣向荣,你回来做销售经理,一个月最少能挣两三万。”
像之前拒绝了其他同事的邀请一样,这次我也没有犹豫,只回答说:“我现在单位这边走不开,也没准备好再去健身房上班,你可以联系联系其他老同事。”
又简单寒暄几句后,我挂断了电话,然后不由想起自己这五年从国企出去又回来的连番折腾。
1
2008 年报志愿时,我没有任何方向,只因二伯在太原的一家煤矿上工作,就随手报了一所煤矿院校。三年后的秋天,我带着就业协议书和工作派遣证去了省会一家已经有几十年开采历史的国有老煤矿。到单位人事科报到后,分管人事的王师傅给我们办理了单身公寓住宿证和食堂就餐卡,宿舍是四人间,我和前后脚来报到的张宇、李涛和朱凯分到了一起。宿舍干净整洁,每人给发了套新的住宿用品,每天有保洁上门打扫卫生。职工食堂一天三顿都是自助餐,一顿饭只需要象征性的一块钱。
办完手续安顿下来后,我们再次去到人事科办公室,王师傅客客气气地说:“你们的基本资料已经上报给公司了,领导们很快就会上会决定你们的工作岗位,这几天就在人事科待着等分配吧。” 接着,他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们几个拘谨地坐了一会儿,开始低声聊了起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你是哪里人?哪年出生的?”“公司哪个部门好?准备去什么部门了?” 一番交流后,我大概对室友们都心里有数了 —— 张宇学建筑设计,86 年生人,忻州人,在外面的建筑公司工作过好几年了,来国企求个稳定;李涛学煤矿开采,和我一样,老家山东的,听说山西煤炭资源丰富,机会多,能挣下钱;朱凯最小,93 年的,榆次人,中专毕业,他自己还没想上班,家里人就把他塞这里了。
等待分配的时间里,我们除了坐着看报纸,就是给王师傅端端茶倒倒水,早早来办公室抢着墩地打扫卫生挣表现。
2011 年,煤炭市场一片向好,我们煤矿在筹备开发新的煤田,没过几天,张宇和李涛就被分配去了公司项目开发处做科员,朱凯也去了机修厂当工人。我在学校的专业是计算机信息管理,王师傅说我应该会被分到信息监控中心。可一个礼拜过去,我的分配消息也没来。眼看新来的同事一个个都上了岗,我心急如焚地问王师傅:“领导怎么还没有批示我的工作岗位?” 王师傅说他也不清楚原因,让我再等等。
过了几天,依然没消息,王师傅却叫住我说:“小乐,马上八月十五了,公司的中秋福利有些员工还没有领,你先去公司的库房帮着发苹果吧。”
王师傅似乎话里有话,我预感自己去信息监控中心的事大概率是黄了 —— 果不其然,没两天就听同事们说来了新人,公司副总经理的侄子,也学的计算机。
一出社会,现实就给我上了一课。
中秋节后,公司从外省煤炭院校招了一批对口专业的应届生,我和他们一起被分配到井下各生产队组,做实习技术员 —— 名头上是技术员,实际上就是跟着老工人一起干活,公司打的算盘是,锻炼锻炼我们这批没受过苦的大学生。我去了辅助运输队,经过几天岗前培训,跟老工人签了师徒协议,便领了工作衣开始下井。
第一天,我全程胆颤心惊寸步不离地跟在师父后面,坐着 “猴车(矿山架空乘人索道)” 下了井。步行到工作面后,就同师父一起用铁锹铲皮带上滚落下来的煤矸石,遇到又大又重的煤矸石时,铁锹根本铲不动,只能用手抱着往皮带上放。没干多久,我身上便湿透了,但是转动的皮带会不断地掉下新的煤矸石,只能不停地捡,才能保证皮带正常运转。井下巷道里风很大,我们身上穿着厚厚的工作衣,稍微停一会儿,就凉飕飕的。
井下矿工 “三班倒”,基本没有休息时间,在井下的 8 个小时,唯有聊点荤段子和吃班中餐可以稍微松快一下。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我望着只有 2、3 米高的井下巷道,常常感到绝望且无助。每天上班,从换上那一身下井工作服开始,内心就无比惆怅,好不容易打起信心下了井,连轴转地干够 8 小时,坐着 “猴车” 升井时,早已是筋疲力尽,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2011 年,煤炭价格能卖到每吨 500 元左右,我们的煤矿年产量 150 万吨,每年 7 个亿的销售额。工作辛苦归辛苦,但每月我都能拿到 4000 多块,这收入对于刚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还是可以的。
当时公司对实习技术员的要求是每个月 “不得低于 18 个井下出勤”,连续干够半年才有资格转正。我们一批来的大学生几乎都是数着天数下井,每个月够了 18 个,说什么也不会再下去。而在单位工作了 30 多年的老工人,每个月都是 26 天以上的出勤,甚至有人一天都舍不得休息。
当时煤炭行业前景光明万丈,大家虽然灰头土脸了一阵,但都对未来充满期望。坚持下完半年井,我们这批大学生终于转正,有人留在了生产队组做了技术员,朝着副队长、队长的方向努力奋斗;有人去了职能科室做管理,从科员往副科、正科的职位迈进;我被分去了机电运输科,那里属于煤矿系统 6 大职能科室之一,主要工作内容是下井检查机电问题,画 CAD 图纸和编制一些规程措施,每个月下井天数减少到 12 个,每次下井时长也缩短到 5 小时。
我的上班时间变为规律的 “早 8 晚 6”,生活也渐渐步入正轨,次年我在父母的帮助下买房,后找对象,结婚。
我以为,日子应该会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2
婚后第一个月,我们单位就发不出工资了。
2014 年煤炭市场饱和,原煤价格跌到 150 元每吨,而单位生产一吨煤的成本都要 190 元,出煤不挣钱,不出煤会赔得更多。
市场行情连续几个月也没有好转,人心惶惶,大家开始消极怠工,有些生产队甚至闹起了罢工。为了维持正常生产,单位出台了缓和政策,给工人们每个月先发放 1500 元的生活保障金,剩下的工资延缓发放,但也没坚持几个月。
此时,我家里只能依靠妻子在社区医院每月的 2000 元工资过活,而我光份子钱每月就要 1000 多块,单位的那点钱杯水车薪,没多久,我只能迫不得已开始另谋出路。
2015 年,网约车市场一路狂飙,好像全国的车主都在注册当司机,我也加入了这股热潮。我开着车到了太原市中心繁华地段,打开软件准备接单,没想到跳出的第一个订单,我都没来得及点,手机就提示:订单已被抢!真叫个 “手慢无”!我着急上火地跑了半个月,接了 30 单,总收入 800 元,刨去加油费 400 元,毛收入也就刚 400 元,这还没算上车损及维修。之后,我在网上发布了接待自驾游租车、代驾服务,除去油钱过路费,每天收费 200 元,但这样的单,几个月才能接到一个。
一次,我在市区连续跑了好几单,实在憋不住了,就把车停到马路边进一家商场上了个厕所。等我解决完出来,就看到车窗上飘着一张 200 元的违停罚单。我又堵又气,直接卸载了接单软件,发疯似地开车回了家,从此彻底告别了网约车。
后来,我又辗转尝试了几份临时工作,但也就挣得零零散散的几百元,根本解决不了生计问题。我此前在矿上学到的技能,也就能在国企里混混日子,出了社会,连生存都难。
家里等米下锅,我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2015 年 10 月底,我在 58 同城上看到一则健身教练的招聘广告。这是我一直喜欢的与体育运动相关的工作,自然动心了,一看健身房在离我家 2 公里左右的时代城,而且给无责底薪 2000 元,我想着,起码先兜住过个年,就打通了招聘电话。
随后我就去了这家名为 “尚跑” 的健身房,教练经理孙辉来给我面试。他与我年龄相当,但身材健硕,看了我简单地填写了简历后,得知我没有教练经验后,他略带失望,但给了我个机会:“你的情况目前还不适合做教练,但是健身房现在正在做开业预售,急缺销售顾问,你愿不愿意先到销售部工作?后期有一定的经验了再到教练部来。”
此前我从未做过销售,可想到两个月后过年可能连买件衣服的钱都没有着落,我只能答应了下来。很快,我就见到了健身房的销售经理李岩,他穿得蛮时尚,说话低声又和气,也是我的同龄人。他瞅了一眼我的简历说:“你之前在国企上班,应该比较安逸。来咱们这里上班,其他没什么,就是辛苦一些,但是努力努力,一个月挣个五六千肯定是没问题的。”
彼时,这家健身房还没装修完,仅仅用宣传海报围出了一个接待区,其他区域还只是毛墙毛地,我们销售人员的工作区是其中一间摆了几张桌子的毛坯房,墙上钉了一张统计任务的白板。这样的面试流程和工作环境,让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家公司不会是做个开业活动就要卷钱跑路吧?
健身房一共有 3 个管事的人,分别是前面的孙辉、李岩,再加店长赵强。其余的员工,除了我,还有从网上招来的 2 个前台客服,赵强从前一家倒闭的连锁健身房带来的几个老部下 —— 投资人也是上一家健身房的会员,叫柳丽英。
这个摊子就这么支起来了,预售期间,不管是教练还是销售,都统一归到预售组。
正式入职后,预售团队扩张到了 30 人,分为 5 个小组。我在第 5 小组,组长是个文质彬彬、戴眼镜的 “小男生”,小我几岁,我们叫他 “雷主管”。他跟李岩是发小,之前就在李岩手下做销售主管。组里其他 2 个伙伴,小平之前是卖鸡蛋灌饼的,被城管撵来撵去,早出晚归,他也是看了 58 同城的消息过来的;李霞则是雷主管带过来的销售,是雷主管的 “忠实粉丝”。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外出做开业宣传,发发传单,收集意向客户电话资源,等开业的时候给客户打电话,如果我联系的客户办理了健身卡,就能拿到提成,办卡越多,提成越多。
当时是还是手写单页,为了让客户记住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大家都会取一个化名 —— 见雷主管化名 “雷响”,我也换了一个笔画少又好记的名字:王乐。
当然,取化名,也是担心这家健身房不可靠,怕单位的熟人知道我在悄悄做兼职。
3
工作第一天,我上午在毛坯房里写了一沓单页,下午就随小组一起外出收集客户资源。一出门,雷主管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兄弟,别怪我打击你,这行不好干,你来之前我们已经记了 20 天电话了,有意向的资源早被大家记完了。你现在才入职,又没有干过这一行,我估计你干不了多长时间。”
我自然不可能这时候就丧气。我们先去了一家商场,我之前从没有向陌生人要过电话,难免拘谨,我锁定了一个打扮华丽的中年女士,她正在一家美容店前跟店员聊天,我拿着单页打招呼:“姐,你好,我是附近健身房的工作人员,我们健身房马上要开业了,有兴趣您可以了解一下?”
“我不需要。” 她头都没抬。
我继续说道:“姐,您看您有时间做美容,健身也对您的身材气质很有帮助,您还是了解一下吧?”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有完没完啊?!” 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眼睛瞪圆了。
瞬间,整个商场都针落可闻,我的脸刷地涨红了,场面非常尴尬。雷主管赶紧过来补救:“不好意思姐,这个小伙子第一天上班,不太会表达,您谅解一下。” 说完,他就带着我走出商场。
第一次派单吃了闭门羹,我颇受打击。雷主管看出了我的失落,说道:“做销售首先就得适应被拒绝,习惯就好了。”
当时我的任务是要记下 15 个意向电话,因为没有经验,我根本判断不出来哪些人可能是对健身有兴趣的,所以逢人便问,菜市场买菜的老大爷、跳广场舞的大妈、便利店的老板娘…… 费了很大功夫,才弄来 5 个。眼看待会儿要回公司开晚会,意向电话不够会被惩罚,我担心拖团队后腿,就趁分散宣传的时候,悄悄抄了 10 个挪车电话,硬着头皮报上去了。
下班回家,我一直绷着神经,生怕有人查电话真实性,结果第二天上班,李岩并没有找我谈话,我心里才长舒了一口气。昨天那招不可能再用,我开始对第一天的工作做复盘:我要到的电话基本都是 “无效资源”,大爷大妈要宣传单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垫在凳子上坐,便利店老板娘根本没空健身 —— 不过,至少锻炼了自己的话术和胆量。
我开始仔细观察评估,在离健身房最近的十字路口,一家工商银行门前,我按照之前演练的话术,很快就有所收获,有的人接过单页说一声:“好的,我看看。” 还有人会问:“健身房?在哪儿呢?”
光做宣传是不行的,我必须要到客户电话,如果开业后客户自己来店里或者被其他销售约进店,就不能算作我的业绩 —— 这是预售环节里最难的一步,很多人一提到要电话,都会下意识地拒绝。我琢磨怎样才能让客户愿意留下电话,便说道:“单页拿在您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扔一边了,而且我们健身房开业的具体日期还没有定下来,留下您的电话,我到时候会第一时间通知您。”“您的信息我绝不会透露给其他任何人,留您电话是让你第一时间享受上最优惠的开业活动。”…… 经过耐心的解释,有的客户会说:“好吧,那你记上吧。”
次数多了,我就慢慢掌握了能要下电话的诀窍 —— 首先必须时刻保持自信,甚至得稍微有点亢奋,面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时,要面带微笑且声音洪亮地喊一声:“您好!新开的健身房了解一下!” 其次,得跟客户的节奏走,有的人需要陪聊很长时间,有的人着急赶路,我只能边走边说,有的客户只潦草说一遍急着上车,我只能边告辞边背诵,等客户走远后登记在本子上。
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状态了。我能迅速判断出人群中有健身意向的客户,并熟练地介绍健身项目,而且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要下客户的电话,遇到被拒绝也能一笑而过,立马恢复活力寻找下一个客户。接下来,我就进入了高强度的预售模式,早上开完晨会,领取当天的工作任务,打鸡血似地喊个口号,就出发了。
健身行业有个 “10:1 定律”:发 10 张单页,才会有 1 个人接单页咨询,跟 10 个咨询的人沟通,才会有 1 个人愿意留电话。我们的任务涨到了每天至少要到 20 个电话,这意味着得跟 200 个人进行有效沟通,即每天最起码要发 2000 张单页,要说至少 2000 遍 “你好,健身房了解一下”。每天要站 10 个小时以上,小腿胀得酸疼,身体上的劳累也就罢了,最难在每天向 2000 个陌生人打招呼,要一遍一遍地接受被拒绝,这绝对是一种心灵摧残。
每晚,我都会跟妻子抱怨,说销售工作太累了,不好干,但也仅仅是抱怨,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干了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我被分到的第 5 小组里,李霞和小平都纯属打酱油的,雷主管也是组长里能力最弱的 —— 这也是健身行业很普遍的情况,有的老销售会趁着新店开业大捞一笔,拿了提成走人,然后再去下一家新店做预售,也有的会混在预售团队里滥竽充数拿底薪。对于急需用钱的我来说,显然不能这样摸鱼混日子,所以后来我每天开完会,就单独出发,附近的居民登记过了,就往更远的地方走。
2015 年,太原的健身市场还算是蓝海,除了店长赵强他们曾经待过连锁健身房,只有一家叫 “威胜” 的健身房有点名气。很多人对健身房好奇,经常会问诸如 “会员卡怎么办?办了卡可以去几次?哪些项目是免费的?” 这样的问题,而李岩开会时强调过,预售期间的主要任务就是 “收集资源”,不要跟客户过多纠缠,所以我只能简单回应说健身房是会员制,办了会员卡可以不限次数去锻炼,健身房内所有器械操课都可以免费使用。
预售期接近尾声,好多同事觉得资源已经足够了,就消极怠工,甚至有人开完会直接会去网吧。我继续坚持每天必须要够 20 个电话,蹲守在距健身房好几站地的一家超市,那儿晚高峰时人流量特别大,一直到开晚会的最后 10 分钟前,我才匆匆搭上公交回到店里。
到了开业前一周,我累计要下了 500 个电话,却是所有员工中最少的 —— 李霞和小平都有 700、800,最多的是大鹏,有 1500 个。店里要求我们用一周时间给所有客户打一遍电话,告知开业日期和活动内容,我除了打电话,还会在通完电话后给客户们单独发短信,短信里很礼貌地加上了:张哥、李姐、王先生、曹女士…… 我给 500 个客户编了号,从客户 001 到客户 500,统一保存到手机通讯录里。
那时绝大多数人做销售都是很单一地电话约客户,我却发现了一个 “小秘密”—— 微信。那些对健身有需求的人,通常都是比较在乎生活品质的人,他们很多人对电话营销有反感情绪。我就一一加上客户微信,除了正式开业通知,健身房的环境、课程等都用微信发给客户,时不时在朋友圈发发广告,效果显著,特别是一些年轻女性,微信沟通时经常秒回,朋友圈互动也很频繁。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来办卡的女士,来健身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拍一张健身照发朋友圈。
4
12 月 12 日,健身房终于开业了,设备头天夜里才运来,我们熬了大夜当搬运工和安装工,所有东西一一就位时,已是凌晨 3 点,甚至都没来得及培训导览流程。
到了开门时间,店里人头攒动,前台请客户们排队等候,问清与客户联系的销售人员后,就在广播里叫。我满怀激动紧张,一下等来了头 2 个客户。那是对 50 多岁的夫妇,就住在健身房楼上,大哥在国企当工人,临近退休,大姐身体不太好,就在家做家务。我给他们粗粗介绍完健身房的环境,他们看起来挺满意,但一说起价格,却大惊失色:“一年要 1500!太贵了。”
我慌忙解释,如果觉得贵,可以办两年,加 700 块就可以送一年。
大姐说:“你们这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开两年呢,我们不想办长期的,而且我们俩都办卡,下来就得三四千。”
“姐,年卡 1588 元,一年 365 天,平均每天才 4 块钱,真的不贵。我们健身房投资了这么多钱,一时半会肯定倒闭不了……”
正当我和这对中年夫妻一来一回地讨价还价时,广播里又传来了呼叫我的声音,又有客户来!我心里愈发着急,但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 “头号客户”,一直僵持,只好请李岩随机安排了其他人帮我接待。
耗了 2 个多小时,那对夫妇也没签单。送走他们后,我失望至极,但顾不上叹息,急忙去场地里寻找我其他的客户,焦头烂额忙了一整天,总算是签了 3 单。
晚会上,大家各自报业绩,大鹏签了十几单,有几个老销售签了五六单,也有一单没签的,我稍微松了口气,最起码没有垫底。
然后我才知道,一般老销售们开业当天,知道客户多,分身乏术,都会找一些在别的健身房工作的朋友来帮忙,大鹏就叫了好几个,这样很多自己来店的客户,就都被签到了他的名下。而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帮手,当时大冬天,我单穿的白衬衣不一会儿就被汗水浸透了。
健身房开业后,真正的高压模式才开始。
李岩虽为人和善,但作为销售经理,投资人柳丽英和店长赵强给到他的压力很大。我们每晚汇总业绩,完不成目标进度,全体人员都要接受惩罚 —— 辛苦接待一整天客户后,李岩还得和我们一起上跑步机、俯卧撑、深蹲…… 我们不得不一遍遍地给客户打电话,催客户来办卡。
一开始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每隔 3 天才给意向客户打一通电话,记下他们更多的信息:只有周六日有空的、只能中午或晚上来的、外地出差几号能回来的…… 因为整体业绩一般,赵强就把业绩高的几个销售、教练叫来商讨对策,我拿之前的那夫妻俩举例,说时代城属于成熟社区,大多客户都是一家子过来看的,可以推出 “家庭卡”。
这个策略不错,我的办卡数量多了起来。我进一步细化服务,为每一个会员设置了微信标签,将每日的操课课程、健身资讯以及各种节假日的祝福,按照标签分类群发。最开始收集的 500 个电话,只有 10 个人顺利地办了卡,我就坚持在朋友圈打广告,一个全职妈妈看到了,突然联系我说要过来体验瑜伽,我特地给她占了一张瑜伽垫,并嘱咐她应该准备的运动装备。没想到,上完课后,她一口气办了 3 张卡,说想带着好姐妹一起来。
客户康哥比我大几岁,很胖,特别爱聊天,每天一大早会来跑步机上走上半个小时,每次他来,我就站旁边跟他聊天,他给我讲了一些他打工创业的故事,卖保险,当纪念币销售,现在养了十几个大车专门拉土方。聊天很有果效,没过多久,康哥就带来了好几波朋友,办的都是 “家庭卡”。
开业期间,公司要求我们 “朝 9 晚 10”,我 8 点就到店,提前整理当天要约的客户,给所有会员群发早安短信,为习惯早上锻炼的会员开门 ——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9 点前自己到店的客户,几乎都被我包揽了。
健身房楼下有家面店,几次我去店里,刚点好饭就有客户来,我赶紧跑上楼接待客户,再回来,面就坨了。老板娘每次见了我们健身房的人都说:“你们公司那个王乐真拼命,忙业务忙得饭都顾不上吃。” 开业活动结束时,老板娘听说健身卡要涨价,也找我办了一张。
随后,我逐渐能独立签单了,明白了什么时间段给客户打电话最合适,也知道了客户到店后要适当演示一两个器械的使用方法。谈单要学会 “提问,倾听,表示理解,给出正确信息”,“客户实在要再便宜的时候请经理介入” 等等。我追着回访到店未办卡的客户,逐个击破坚持不下来的、距离远的、没时间的客户们,话术变为了 “用每年一两千的支出,一周抽出两到三小时时间,换来您今后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身体健康……” 公司当时有 “10 人团购” 活动,可以再赠送 1 张卡,我把嫌价格贵的客户都拉到一个群,号召大家拼团,凑不够的时候,我就自己刷信用卡买,再一一转卖给客户。
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努力时,整个世界都会来帮你,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无人能挡的状态,像一匹饿极了的狼,看见猎物就想扑,这就是销售界所谓的 “狼性” 吧。
冲业绩的最后几天,我每天都过得惊心动魄,甚至为团购卡先垫了 2 万块钱进去,好在那些卡很快就出手了。
12 月 31 号,开业活动结束,我发动附近的业主微信群、商家,抢了最后一波优惠名额。之前啃不下的那对夫妻俩,也兴冲冲地来了健身房,进门就大喊:“我要办卡,帮我叫一下王乐!”
预售结束,我的销售业绩定格在 139352 元,办卡数量突破 60 张。表彰会上,我才知道我竟然超越了好几个老销售,成为了销售冠军。我可以拿到 20% 的提成,将近 2 万 8 千元,还有 2000 元的销冠奖励。而老油条大鹏只有 12 万的业绩,抢了他的销冠这事,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当店长赵强把沉甸甸的 3 万块现金递到我手中的时候,同事们投来了羡慕赞赏的眼光,那一刻,我内心的成就感竟然超过了奖金带来的喜悦。我自信接过 3 摞钞票,淡定地回了家,但是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妻子直到看到钱,对我说:“这个地方能挣钱,明年就继续在这干吧。”
5
预售一结束,老销售们果不其然都转到新的健身房去了,大鹏本身就是教练,回到了教练部准备开发会员买私教课,也有没卖出几张卡的销售主动提了离职。30 个人的销售团队就剩下包括我在内的 5 个人,雷主管预售业绩 6 万,小平和李霞每人 3 万,也都留下了,还有孙辉的弟弟孙明,大四来我们这里实习的。
2016 年 3 月,健身房开始正常营业,我们分成了早班和下午班,早班是上午 9 点到下午 6 点,下午班是下午 1 点到晚上 9 点,因为下午锻炼的会员多,大部分员工都会下午上班。
柳丽英和赵强想着快速回本,我们的业绩压力依然很大,李岩在工作动员会上说销售部的月度保底业绩要 18 万,摊在我们每个销售头上就是 3 万多,雷主管立刻反驳:“我们刚做完预售,能办的会员都办了,哪还有那么多人办卡?”
李岩好像早料到了,严厉地说:“健身房方圆 3 公里住了好几万人,你们才宣传到了多少?信不信 3 年后附近还有人没听过咱们健身房!”
我们不敢多反驳,只能乖乖领了任务。我心里没底,给自己报了 “4 万”,李岩瞬间瞪大了眼:“你作为预售销冠,才报 4 万?最少 5 万打底,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本以为做完预售后可以轻松一点,没想到又进入新一轮的高压模式。于是我又开始了枯燥乏味的工作模式。刚过完年,健身需求还算旺盛,每天也能记下十个八个的电话,但没有开业活动作噱头,客户很难约进店。因着健身房位置不错,附近没有竞争对手,老板上调了会员卡价格,但半个月过去,销售部连 4 万都没完成,李岩又是连夜开会、惩罚。
我寻了新的法子 ——“当下转化”,就是在街上遇到有意向的客户,直接拉进店里。我经常去 “地推” 的街口离健身房有段距离,我就开着自己的车,直接拉上意向客户来店里参观。这波操作效果意外地好,愿意坐车过来的客户基本都现场办了健身卡,还有客户连私教课程也买了。李岩很兴奋,立刻把我的成功经验分享给了其他销售。
也许是我的工作状态感染到了同事们,在月底最后几天,趁着健身房推出的 “感恩创始会员” 活动,我们险险完成了 18 万的业绩,我个人业绩是 6 万 9。之后 3 个月,我们几乎都是用同样的节奏完成了销售目标 —— 前半个多月,业绩寥寥无几,最后几天,竭尽全力一通猛冲。我后来想,这个节奏算是正常的,因为每个月健身房都相当于在做一次 “小预售”,前半个月我们外出积累新资源,通过回访增加客户信任,月底冲业绩时再筛出几个真正要办卡的。
连着几个月,我的工资都是 3000 底薪加提成,到手 1 万左右。偶尔,李岩会带销售们一起健身、锻炼,但我当时被业绩压着,根本没想着往健身教练上转。
2016 年 6 月最后一天,我们顺利完成当月销售目标后,李岩组织团队聚餐。餐桌上,他向我们宣布:团队谈了一家新店,安排他过去当店长做预售,雷主管接替他的位置。
这个决定宣布之后,同事都很赞同,只有我陷入了沉思 —— 连续 4 个月,我一直是销冠,完成了健身房至少 1/3 的销售业绩,可每天做着重复的发单页、记电话,早没有了之前的激情和新鲜感。我感觉已经到了职业天花板,没有过多思考,我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 争取销售经理的职位!
第二天我一上班就走进了赵强办公室。他知道我从预售到现在一直都是销冠,也知道雷主管当时每月业绩顶多就一两万。但他也不好驳了李岩的面子,想了一会儿,才对我说:“你们俩进行一次公平竞争吧,各自带一组人,都做主管,进行为期 1 个月的 PK,谁带领的小组业绩高,谁就当经理。”
雷主管带着小平和李霞组队,我带着孙明,为了能赢得 PK,我开始招兵买马。煤矿仍未发工资,单位里有蛮多和我一样困难的同事,我把自己这半年多的工作经历告诉他们,说干销售既可快速挣钱,还能锻炼自己,最后,武杰和杨明被我说动了。
他俩的情况和我之前差不多,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背着房贷车贷,拖家带口,年龄也不小了,所以工作相当卖力。我倾囊相授,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们谈客户,没过多久,他们就相继开单,加上我的业绩,PK 结果毫无意外 —— 我赢了。
做上销售经理后,我依照之前总结的经验,规定了外出派单量,每天下班高峰期,我要求所有员工外出派单,武杰和杨明是老同事,一切服从安排,李霞和小平也很听话地出发了,唯独雷主管,管人习惯了,没有一丁点要出去的意思。
我无奈给他下命令:“今天必须要到 10 个电话,要不到不能下班!”
他本身就对没有当上经理憋着一肚子火,瞬间也爆发了:“10 个电话我肯定要不下,反正我就是不出去!”
争吵声传到店长办公室,赵强过来了,倒也没对雷主管客气,直接骂到:“销售不出去发单,要你干什么?”
雷主管的眼睛里瞬间挤出了眼泪。没过多久,他就被安排到另一个城市做预售去了。
6
接下来,我身为销售经理,逐渐接触到健身房与销售相关的所有业务:会议、培训、招聘、营销、异业合作、处理客诉…… 当然,最重要是出业绩。
赵强给我定的首月目标,就超过了之前的平均业绩。我直呼压力太大,赵强却说,你作为新一任经理,就是要比上一任经理做得好,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公司以后还怎么发展?大棒之后,他又丢来了胡萝卜,跟我谈了新待遇:“销售经理挣的是整个销售部的提成,提成点我专门做得高,你做成经理后,提成要分一半给李岩,等你以后去了新店,这家店新销售经理的提成也会有你的一份。”
他这样做,是为了将来为自己做 “健身管理公司” 做准备,去到新店的经理们,人事关系归管理公司所有,提成就是留住大家的筹码。
我盘算了一下,完成销售目标后,虽然我拿到的提成明面上变多了,但分一半给李岩后,还没有单纯当销售挣得多。不过,当时我刚入行,不太懂这里面的潜规则,我本来做销售经理的初衷是提升自己,也就没有过多询问。
没有做销售经理的经验,我只能先用最笨的办法,以我之前的销售模式安排手下的员工。几天后,我才领会到做经理的难处 —— 并不是所有员工都会像我想象的那么努力,有的人不肯吃苦,也没有太多追求,有个保底工资就行,也有人确实不适合做销售,怎么教也教不会……
一天天过去,距离业绩目标越来越远,没有新会员加入,私教部也没法开展新业务。赵强一再跟我强调:“业绩都是逼出来的,不要怕员工走,走了可以再招人,只要有你经理在,一个人也要有信心完成任务!”
我开始分析各环节的问题:首先还是在收集客户资源这一块,大家都是老销售,肯定都疲态了,于是我以身作则,继续跟着大家一起发单页,拿出比预售期还亢奋的状态,在街上逢人就发单页、要电话,并现场演示如何拉下脸皮跟陌生人搭话,怎样克服内心恐惧,化解被拒绝的尴尬。大家看我那么拼命,又开始积极起来。
解决了积极性的问题,又出现了新问题:小平、武杰、杨明缺乏谈单技巧,本来能签单的客户,因为一点细节失误就流失了,如果从头培养他们独立签单的技能,耗时太长,所以我得经常帮忙谈单。
再有,是收集客户电话和约客户到店的时间往往都是下班后,时间冲突了,我便召集销售们开会:“从现在开始,所有进店客户都由我来谈单,你们只需要负责把客户约进店。”
李霞第一个反对:“我们自己的客户,对我们比较信任,让你谈的话,还得让客户重新认识你。况且你谈成了,客户对你产生信任后,以后就不会转介绍会员给我们了。”
我说:“照目前的形势,大家肯定完不成任务,只有我替大家把进店客户都接待了,你们用多余的时间增加资源量,我们才有希望完成任务。” 看到他们不说话,我继续说:“目前,整个店里我的成单率是最高的,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大家约进店的客户如果办了卡,我会备注清楚,转介绍来的客户,办了卡肯定还是谁的业绩。”
李霞没再说话了,其他销售谈单能力本来就一般,少了一环工作还能照样拿提成,他们自然不会反对。
我当时并不知道,短期的话,这种模式确实有利于业绩产出,但是员工不参与完整的销售环节,从长远来看,个人能力就永远得不到提升。但业绩压力不允许我考虑那么多了,我连轴转,平均每天要接待十几波客户,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每晚下班前,因为连续的高强度谈单,我的脑袋会处于短暂缺氧状态。如此,下班后还要坚持开销售总结会议。
7 月和 8 月都用这种极端模式惊险地完成了销售指标,我也逐渐得到上下的认可,甚至有几个从店里出去的销售经理回来讨要经验。手下的销售们也跟我打成一片,李霞经常开玩笑说:“王乐,你是我见过的最接地气的销售经理。”
月底,销售经理需要统计每个员工的业绩,按照销售额给底薪和提成点。对销售来说,销售额每增加 1 万都相当不容易,被称之为 “过坎”。在统计 8 月的销售业绩时,李霞和武杰一个 4 万 9 千多,一个 5 万 9 千多,都差一点 “过坎”,出于好意,我就把自己会员转介绍的单子给他们俩一人一个。
可当我把工资业绩表交给财务后,赵强很快看出了猫腻,他大为恼火,把我叫到办公室,骂道:“王乐,你毕竟是个新人,胆子怎么这么大!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认为这是合理操作,却没想到成了利用职务之便攫取利益,胆战心惊地说:“赵总,我只是看销售们辛苦,好心给他们奖励一单,没想到后果会这样,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强气还没消:“本来是要让你直接走人的,但我给李岩打电话,李岩还在极力挽留你。现在你面前两条路:要么自己辞职,要么马上交 5000 块钱罚款。”
当时妻子刚刚生完孩子,家里收入全部都要靠我,这个工作也耗费了我极大的心血,所以我交了 5000 元罚款,并且承诺将功补过。
到了 10 月健身市场淡季,为了向赵强证明我会改过自新,我拼尽全力,逼着手下销售们加倍工作,最后完成了 15 万业绩,而同规模健身房都只有几万。
常言道 “物极必反”,连续 3 个月高压催逼后,我手下的销售们陆续提出离职。比我大 4 岁的武杰他说:“干这几个月是挣了点钱,但我都快 30 岁的人了,这辈子不能一直在路上发单页吧?” 杨明也回了单位,说要边上班边考公务员。小平也提了离职:“我爸妈一直想让我回老家发展,年前就让我先回去相亲,实在不好意思。”
一下走了 3 个销售,唯剩下我和李霞。赵强和我都意识到,要带好团队,光靠苦哈哈、画饼、打鸡血是不能长久的。赵强给我推荐了业内比较专业的营销管理锻造营去学习。年底,我培训回来时,他和柳丽英在利润分成上产生了分歧,已经把工作重心转移到自己的健身管理公司上,就派我去了另一家健身房做预售。
此时,随着煤炭市场 “去产能”,我们那个国有煤矿也宣布关停了,这座从建国前就存在的矿井完成了它的使命。3000 多名在岗职工被分流至集团旗下的几个子公司 —— 这些公司都是自 2008 年起集团公司陆续兼并重组的小矿,都在离市区颇远的山区。煤矿大部分职工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房子、家人都在这里,大家不愿去小矿,但也要服从分配,否则将会面临解除劳动合同的局面。
当时我的关系在单位的水电队,虽然煤矿关停了,但是职工宿舍区及转供的居民区仍旧需要供水供电。我们队大部分人都被分流去了小矿,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人在变电所和水厂值守。
单位两年没有开出工资,马上退休的部门领导对我在外面做健身房销售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流时,我找了圈关系,把岗位调整到了变电所 —— 我已顾不了太多,只想着把人事关系留在国企里交个保险,不影响我在外面打工就行。
因为我算过了,从 2015 年底投身健身行业开始,我工作了 360 天,除了妻子生孩子时请了 5 天假,我已经做出了 200 万的业绩,按 1500 元面值一张健身卡算,等于拉了 1300 多位会员。
既然如此,我干嘛要去小矿上谋求发展空间呢?
7
2017 年 1 月,我到了城南区的 “新迈” 健身房。这家店是赵强谈下来的,收了预售管理费,为了保证做出像样的业绩,赵强就派我和几个精兵强将都去帮忙。
预售期结束,我们一共做了 110 万业绩,投资人非常满意,提出和健身管理公司长期合作,赵强就决定把我留在 “新迈”,继续担任销售经理 —— 虽然此前他承诺我离开 “尚跑” 后继续给我提成,但是 “尚跑” 的新一任的销售经理是刚入行的新人,老东家的业绩从那时一落千丈,我的提成也打了水漂。
“新迈” 离我家往返要 50 公里,想着自己年前刚刚接受了培训,怀揣着一展身手、让销售工作变得轻松的信念,我信心十足地开始了在 “新迈” 的工作。但这里跟 “尚跑” 不一样,现代城常住人口多,“尚跑” 作为社区店,周边没有竞争对手,而 “新迈” 在商业街路口,一个十字路口就有 3 家健身房,周边居民也没什么健身意识,一听健身房,就会说:“甚了?健身?不闹那、不闹那。”
鉴于年前的失败经验,组建了新的销售团队后,我格外注重培养销售的个人能力,每一个新入职的销售,从发单页、要电话、打电话、导览健身房、谈单、后期维护,每个环节我都要手把手地教,我甚至会充当客户,将之前总结的问题一一抛给新销售们,直到他们的回答令我满意为止。
我不再死磨硬泡催逼业绩,而是引导下属主动投入工作。每晚下班后,我都会听健身行业的线上培训,一次我听到:“90 后、95 后已经变成团队的主力,光靠钱来激励是不够的,他们要的是绽放。” 我醍醐灌顶,于是把销售们的工作目标制改成员工 PK 制,每天以收集的电话量、约进店的客户数、成单量做标准,只要拿到第一,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和荣誉,奖品也更加灵活,比如提前下班、奖励一天懒觉、当一天销售经理,等等。
等把手下的销售们都带出来后,我就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营销策略上。我报了几期线下培训,老师讲了一句话:员工没有业绩,不是员工造成的,是管理者没有提供好的活动方案。我们当时的营销策略是外出派单时发放免费周卡,只要愿意登记电话,就可以免费健身一周,但收效甚微。同事们反馈,“人们一听免费的,都没兴趣”。我想,是的,免费的东西,客户会觉得没价值,遂调整策略,改换成 “10 元周卡”,去广告公司专门做了一批看起来挺高端的健身卡,并给销售们承诺,这笔售卖收入全归销售个人所有。
活动效果不错,甚至不用做动员,销售们都抢着出去派单,客户看到是收费的,反倒可以心安理得地来锻炼。这次活动持续了挺长时间,为健身房增加了不少业绩。
2017 年 5 月,我在 “新迈” 忙活的时候,“尚跑” 二店项目落实下来了。
之前在 “尚跑” 工作的一年,我慢慢摸清了老板们的根底,特别是投资人柳丽英 —— 她老公做直销起家,靠着信息差,成为了一款广州洗护品牌的山西总代理,在省内发展了几百家代理商,代理商们又向下发展了几千个代理人,一度赚得盆满钵满,手头宽裕,于是,她在赵强的鼓动下,投资了这家健身房。
我做了销售经理后,有一次跟赵强聊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他说:“这家健身房今年投资一共 120 万,房租 45 万、装修 40 万、设备 35 万,全年营业额销售部完成了 200 万,私教部完成了 100 万。咱们销售、教练、前台、保洁加起来一共 30 人,按平均每人每月 5000 元工资算,全年一共是 180 万工资,算下来,已经回本了。”
“这么快就回本了?那第二年不用装修和买设备,如果按今年的营业额,那不是利润得有七八十万吗?” 我惊喜地问道。
那时赵强自信满满地说道:“是啊,我和柳姐还商量了,让柳姐再继续开店,既然开店一年就能回本,之后只要好好经营,健身房的利润还是很可观的!你好好干,以后开了新店由你来带队!”
我后来得知,“尚跑” 二店的选址,在离一店一路之隔的时代城 3 期 —— 柳丽英想垄断时代城社区的健身房,阻止其他竞争对手进入。二店总体规模相对较小,房租 30 万,装修 30 万,设备 20 万。赵强请来了他在上一家健身房的老大哥来做一店和二店的销售总监。
然而,两家健身房并没有他们预期的那样红火。2017 整年,一店销售部业绩 100 万,私教部业绩 200 万,看似是 300 万的营业额,但利润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年底做财务分析,成本这块,光员工工资就有 200 万,私教工资尤甚,一个优秀的私教,销售提成 12%,课时提成 40%,加上底薪,起码拿到一半的业绩额,再刨去房租水电,净利润就剩下不到 50 万。新开的二店情况更加不乐观,全年销售额才 120 万,前期投资加工资成本 90 万,成本都没有收回来。
8
我在 “新迈” 干了一年,业绩还算可以,但情况也如我前期判断的那样,这个区域整体市场欠缺,加上教练部业绩一直做不起来,既然预期不乐观,赵强的公司就跟它终止了合作。
与 “新迈” 的合作结束后,赵强一直找不到可以合作的新店,视线便又回到了 “尚跑” 上,他郑重地请我去接替那位老大哥 —— 因为之前的提成吹了,他理亏。他那句 “回来后,工资待遇你自己决定”,让我心动了,考虑到 “尚跑” 离家近,2018 年 5 月,我回来了,担任两家店的销售总监。
当时销售部基本走空了,只剩那个能力不足的菜鸟经理和一个新员工,每月业绩只有两三万,菜鸟经理也要撒丫子跑了。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招人,健身销售门槛很低,只要能正常与人沟通就行,知道很多求职者不敢投简历,我就在招聘上写上了 “带薪培训,管吃住”,没出半个月,就有十几个人入职了。我对他们做完培训后,就给他们分了几个小组,如此,预售团队就组建起来了。
至于营销策略,我在 “10 元周卡” 的基础上,附加了 “百人团购” 的优惠活动,只要客户参与团购,卡价非常优惠,团购结束后还有机会抢红包,手气最佳者可免费获得年卡 1 张。
1 个月后,“尚跑” 的业绩就一路回升到了 27 万,7 月份保持了 25 万,私教部也破纪录地创下 40 万的销售额。连续 2 个月冲刺后,“尚跑” 算是起死回生了。
但接下来,销售部还是重蹈覆辙 —— 新人厌倦了发单页、记电话,陆续离职。我在健身行业待了 3 年,知道了销售人员就如同富士康流水线的工人一般,不停地在招人,又不停地在走人。业内有一句至理名言:“剩者为王。”
这也是健身房一直要开新店的原因 —— 没有新店,员工就没有晋升空间。
而此时,太原的健身房已经遍地开花,市场基本接近饱和。因为二店离回本还差得远,柳丽英不同意继续投资开新店了,大家的注意力放回到了如何经营好成品店上。
我又开始了上课之旅,赵强推荐了业内最权威的健身管理培训机构,但是得自费。我花了 8800 块报了名,一直期待老师能讲讲减少发单页的方法,但课程却始终围着管理职责和工作流程打转。我站起来问老师,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取代不了,我做了 20 年健身,资源就是钱,面对面沟通始终是最有效的获取资源的方式。如果可以不通过外出获取资源,就相当于不工作就能拿钱了。”
看来,想要经营好一家健身房,没有捷径。
2018 年 10 月,“尚跑” 一店成立 3 周年,我策划了一场店庆活动,没有另外招销售,而是发动了健身房其他部门的员工一起外出收集客户资源,最后回款了 30 万。做完这次活动,“尚跑” 一店全年刚刚保本,二店仍在亏损。到了年底,销售部仅剩下 3 名员工,天天出去顶着凛冽寒风发单页,冻得手脸通红,我却得在开会时口是心非地画饼打鸡血。
盘点账目时,一店的会员销售业绩全年仅 60 万 —— 时代城是成熟社区,健身人群数量有限,新办卡会员很少了。私教业绩倒是卖了 240 万,可随之而来的是更高的员工工资。收支相抵,也就是持平。二店则继续赔钱。
健身房不赚钱,柳丽英老公的直销公司也遭遇了滑铁卢,大量洗护用品分销不出去,在仓库里堆积如山,柳丽英甚至把洗护用品拉到了健身房。她经常拉着我们去听直销公司的座谈会,邀请我们成为代理人,还带我们去参加直销公司的产品发布会,但用尽浑身解数,产品依旧卖不动。
我们明显感觉柳丽英身上的压力 —— 以往都是她和赵强单独对接公司财务,可有天,赵强突然把我和私教经理都叫到了办公室,她也在,还一脸愁容地说:“今年一店没挣钱,二店还在一直赔钱,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赵强一言不发,表现得很无奈,好像要把问题抛给我们。我和私教经理更是无言以对,毕竟,作为部门经理,我们只用负责业绩,拿相应的提成,对公司整体财务状况并没有太多概念。我能感觉到,赵强作为操盘手,也无计可施了。
赵强提出了转型做瑜伽馆的想法,他说,健身房都是重资产运营,每年房租、人工消耗太大,实际能到手的利润寥寥无几,而瑜伽馆轻而小,按照健身房的模式去经营,说不定能盈利。过年前,他让我们报了一期关于瑜伽馆经营的培训。
在这次培训上,培训老师向我们推荐了一款解决销售难的获客小程序,正是这款软件,再次改变了我的人生航道。
9
培训回来后,我立即向赵强展示了这个小程序。他也眼前一亮,觉得可以试一试。我便在小程序的官网上留下了试用电话。很快,我接到了软件公司的电话,问我想单纯使用还是做代理?我本来只想咨询小程序的费用,一听能代理,便随口问:“如果代理的话,是什么政策?”
那家公司的渠道经理杨晨给我介绍说,小程序是公司刚推出的新产品,目前正在大量招代理,只需预存 2 万元,就能拿到山西的代理权,总部会为代理商开通后台,代理商可以发展自己的客户,消耗后台里的库存。初级代理享受 5 折优惠,也就是说,2 万的产品我可以卖到 4 万,2 万纯收益!
我上网详细查询了这家名为友盟的公司,他们成立于 2013 年,从微信公众号起步,逐渐做成了上市公司。赵强正愁转型的事,听到能做代理,便决定去上海考察一番,一方面看看新项目,另一方面也能给柳丽英一个交代。
我俩自费飞到上海,友盟总部有一栋大厦,非常气派,楼顶醒目地竖立着公司的名字。杨晨热情地下楼接待我们,带我们参观公司的过程里,介绍了友盟的发展历程和未来规划。我们从 1 楼参观到 5 楼,看完了几百人的运营和技术团队,又被带到 3 楼听小程序的产品发布会。他们的营销总监讲了目前的市场前景和相当吸引人的代理返点政策 —— 高业绩的代理商可以享 3 折优惠,季度和年终都有返点。
我听得热血澎湃,当场就想签约,赵强拦了我一下:“还是回去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等我们走出大厦,赵强说:“我看你有点上头了。咱们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业务,现在这么仓促地拿了代理,回去怎么消耗这些库存?”
我稍微冷静了些,在微信上跟杨晨打了声招呼,就和赵强坐地铁回了酒店。简单休息后,我俩从南京路走到外滩,看着繁华的夜上海,我更加坚定了代理这款软件的信心 —— 之前在健身房里做销售,眼界就是周边 3 公里,出来,才知道世界发展得有多快。
回到酒店,我俩继续讨论,赵强先问:“这款软件对健身房的销售有没有帮助?”
“肯定有帮助,之前销售总说要不到客户电话、添加不上微信,这款软件不用添加微信,就能和客户沟通,有意向的客户可以一键授权留下自己的真实电话,这不正解决了我们销售上遇到的问题吗?” 我说。
赵强思索了一下:“这款软件花 5000 元我们就可以使用,要不我们先买下自己用着,等有了效果,我们再决定代理的事?”
我不同意:“如果我们现在拿代理,自用只需花 2500 元,剩下的库存卖掉我们还能挣钱呢!”
“剩下的卖给谁呢?”
“先从咱们健身行业开始推广,好多兄弟都是搞健身的,他们每个人用一些就消耗完了。”
不知道是不是赵强不愿打消我的积极性,或者是我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他就这样同意了先充上 2 万,拿下软件地区代理。回太原后,我俩一人出资 50%,以健身房的名义跟友盟签了小程序的代理合同。我进了友盟的后台,先为 “尚跑” 的销售每人开通了一张电子名片。
接下来,我全身心地研究这款营销工具,搭建后台、设置营销活动,满怀期待它能带来销售业绩的增加。当时小程序受众不多,这种营销玩法显得很新潮,后台显示有很多用户访问,但仅仅是浏览,要转化成销售额,还是需要专业销售人员跟进。
见小程序给健身房带来的转变微乎其微,赵强遂把重心放到了瑜伽馆上。但我觉得小程序的后台访问数据相当漂亮,想着,只要商家的产品足够好,或许能够促进转化?
我挨家去拜访太原的几个品牌健身房。起先的推广比较顺利,毕竟做了 3 年的健身销售,我知道健身行业的痛点,跟健身圈的人沟通时有很多共同话题。很快,我就跟 “劲美” 健身的店长元总达成了合作,这个从业 10 年的 “老健身”,又给我推荐了好几家健身房的负责人。有了熟人推荐,我拜访客户的阻力小了很多,跟太原头部健身品牌 “威胜” 也达成了合作 —— 这家健身俱乐部有 18 家分店,一下就消耗了 50 个名额的库存。
光这一单,我就挣了 1 万 6 千块,当月居然做到了友盟全国代理商的前几名,连友盟的营销总监也给我打来电话问推广经验。
10
我对这个小程序信心倍增,一时觉得事业有了新的方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推广软件上。
2019 年 3 月,按往年的节奏,应该是健身房的销售旺季,但 “尚跑” 的营业额却降到冰点。赵强看我整天研究小程序,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王乐,你现在应该回归主业,先考虑把健身房的业绩做起来。”
我清楚自己占着销售经理的 “坑” 去做软件推广不是长久之计,便跟他摊了牌:“赵总,做了 3 年的销售经理,我感觉已经没有多大的挑战性了。自从接触小程序后,我确实学到很多东西,我想把它好好搞下去。”
“咱们公司也用了,你也看到了,没什么效果,这个小程序就是一阵风,过了这阵就不稀奇了,还是踏踏实实做实体吧。”
“现在主要是没团队,如果能组建推广团队,按照之前我在其他健身房推广的方式,肯定能成功的!” 我继续跟赵强说,“从今天起,我就辞去销售经理的工作,专心做小程序。”
赵强看我如此坚定,也没有再挽留我,只是对其他问起我的人说:“王乐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小程序,谁也劝不回来了。”
3 月 15 号,怀着一腔热血,我从 “尚跑” 裸辞,只身一人闯进了互联网。可在健身行业推广一圈后,除了之前签下的 “威胜” 和 “劲美”,我就再没有开发出新客户 —— 其他健身房不是体量太小,就是想先观望那两家使用的效果。
我只能把目标转向了其他行业。我固执地认为,只有面对面沟通,才能给客户把软件讲清楚,我从沿街的教育培训机构、装修建材市场、大型办公写字楼下手,逐个拜访,但很快遭遇了人家的反感,每每我还没开始介绍产品,他们就说 “不需要”,甚至有的公司在门口贴上了 “推销莫入” 四个大字。好不容易进了办公楼,店员和前台说句 “老板不在”,就把我拒之门外了。就算遇到了企业负责人,沟通时也只能讲一些互联网的皮毛知识,抓不住对方行业的需求点,老板觉得我就是个门外汉。
这样形单影只地做了半个多月地推,我终于有了一家客户。对方主营钢材,之前主要靠百度竞价推广,每年要花好几万。友盟的小程序只需要 5000 块,我认为是必签的单子,但签过合同后,老板说 3 天内付款,我就不假思索地给他开通了账户,怎料他试用了一下之后,觉得效果不如预期,就赖着不付款了。我想维权,回过头来才想到,小程序代理合同上还盖着 “尚跑” 的公章。
接二连三碰壁,我有些心灰意冷,一个人单打独斗是多么无助,我心里暗暗说道:“自己开一家公司吧!”
我又在亲戚、朋友、同事、同学中安利了一圈,才发现这种虚拟产品普通人根本不懂,我甚至连介绍的机会都没有。偶尔遇到一两个懂互联网的,也就是口头支援一下,没有一个真愿意和我一起投入进来。我通过招聘平台招募创业合伙人,但跟很多人沟通后都不了了之,唯一一个约了见面的,听我讲了一通代理政策后,当场觉得可以做,说拉上一个朋友改天再谈一下,结果没过两天,他就打来电话说,“朋友觉得不行”。
我才从健身房辞职快 2 个月了,就已经走投无路了。手足无措之下,我想起了之前微信里加过友盟太原的代理商刘栋,按道理,同行属于对手,但此刻只能厚脸皮请教了。
刘栋最早做电视媒体,随着移动互联网兴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然后误打误撞地接触上友盟做了代理 —— 当时正流行各家企业做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友盟就在相关平台投放了很多广告,很多人点进友盟的官网,留下了试用电话,这些电话号码会被分配到各地区的代理商那里。太原市那时只有刘栋一家代理,这些主动咨询的客户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财神爷,成交转化率非常高,2016 年一年,刘栋就做了 300 万的业务,按照代理级别打 3 折进货,那么利润起码有 210 万。
听了刘栋的经历,我恍然大悟 —— 我代理的只是友盟众多产品里非常小众的一款,而他现在拿的都是友盟的热销产品 “微电商”“客到店” 等,那帮老代理商,基本没有拿我的那款小程序的。再者,人家主要靠友盟总部的资源扶持开展工作,没有像我这种靠自己苦哈哈干的。
我才明白,自己就算是刚入了个移动互联网的门,前面的路还有很长。聊到最后,我和刘栋约定,未来相互之间如果有软件需要,都以最低价向对方提供。
11
可没过两天,刘栋却给我打来电话,一到他公司,他开门见山地说:“王乐,实不相瞒,2018 年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停做了一年友盟,但今年友盟上市了,现在又赶上小程序的风口,你加入到我公司,咱们一起做吧!”
我之前盘算过,自己开公司,办公场地、装修,团队,前期投入耗资巨大,有刘栋这现成的地方,自然就坡下驴。我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暂居地,欣然地接受了刘栋的招募。
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友盟的各种产品后,我意识到,友盟的主流产品的功能确实强大,商家更买账,刘栋也劝我早点放弃我那个小盘子。自此,我正式成为刘栋公司的一名员工,负责销售业务。
刘栋专门拉着我和公司负责运营的吴云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他举起酒杯对我们说:“做了这几年,很遗憾没有把友盟在山西做大做强,这次有了你们两个得力干将,希望我们能重整旗鼓,把公司做起来!”
与我做健身销售时候不一样,刘栋公司的推广模式是电话销售为主,不用像地推一样挨家挨户地跑,只需要打打电话,从名单里筛出有意向的客户,再约时间跟客户见面即可。公司除了我,还有 3 名销售,都是刚从网上招的女员工:周晖 38 岁,已经是 2 个孩子的妈妈,之前在美容院上班;郑瑶是外地姑娘,脸上时刻挂着笑容,毕业后找工作应聘来这家公司的;李文是附近城中村的,打扮时髦,是个典型的 “拆二代”。
刘栋买来一批企业的电话名单,每天给她们每人分 100 个电话号码,要求她们当天要打完。但销售情况不太乐观,大部分企业都说 “不需要”,偶尔有一个 “想先了解一下” 的,也需要销售在电话里普及知识,加微信、发资料,跟进好几次,才有可能跟客户约见面。我粗略统计,这种企业名单,100 个电话顶多能加上 2 到 3 个微信,好比大海捞针。
周姐工作蛮卖力,每天都会按规定打完电话,不管客户有没有意向,她都会在电话里耐心地介绍产品、加微信、发案例。郑瑶佛系一些,电话凑合着打完,特别有意向的才会介绍产品。李文完全就是应付差事,打一会儿电话就刷一会儿手机。刘栋没有给我分配电话,他悄悄从后台给我划分了一些之前在友盟总部咨询过的客户资源 —— 果然,在任何销售型的公司里,资源都是首当其冲的。
头一个月,我靠着系统里的资源成交了 2 单,而周晖她们都没有开单。第二个月,刘栋对销售业务重新进行了划分,3 个女同事去了 “外呼部”,专门负责打电话,我成了唯一的 “大客户经理”—— 刘栋觉得,她们都是销售生手,没有市场一线经验,即使遇到有意向的客户也没有转化成单的能力,不如让她们筛选完意向客户,由我专门见面谈单。
前几次见客户,我还有一些怯场,恶补了各方面的知识,从互联网的最新讯息到各行各业的经营模式、行业痛点。之后,每次见客户前,我心里就已经有了相对应的解决方案,渐渐地,我的角色也从一名软件推销员转变成了一名互联网营销顾问。
2019 年 5 月,公司业绩直线上升,当月我个人回款 9 万。那一段时间,团队氛围一派轻松,每当客户签约,出单的同事就会买水果捞或者饮料零食,大家一起吃个下午茶。
原以为业务会一直向好,没想到 5 月的局面只是昙花一现。因为连续几个月没出业绩,李文主动离职,之后刘栋不知从哪里又找来一批电话名单,可周姐和郑瑶打了几天后,反映说质量太差,打一个挂一个,其中好多公司都已经倒闭了。后来才知道,那都是 2、3 年前注册的企业信息了。
我这边也过完了系统里的资源,接连好几天都没新客户可见。6 月业绩降到了 5 万,7 月更是一单也没签。刘栋着急了,又在 BOSS 直聘上招人,但设置了一个入职条件:新员工有 15 天的试岗期,通过试岗期才能正式入职,公司在试岗期随时能解除劳动合同。这样接连招来了 3、4 名员工,但都没通过试岗期。
到了 9 月,刘栋高薪聘来一个在建材行业工作过的营销总监救急。女总监一上任,便雷厉风行地制定了一系列考核制度,天天嘴里喊着 KPI,我们都背上了考核目标。可她作为外行,对行业知之甚少,不会从市场角度分析,徒劳地把不出业绩的原因都归结到我们的身上,天天盯着我和外呼们的客户跟进情况。
到了月底,公司业绩依然没有任何起色。总结会上,矛盾爆发,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直言:“销售的职责是把产品卖好,而管理的职责是让产品好卖!”
女总监瞬间暴跳如雷,拍着桌子说:“王乐,当着刘总的面,你竟然说这样的话!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第二天,我照常来上班,刘栋到公司见我还在工作,便将女总监叫进办公室,不一会儿,她出来对我说:“王乐,你把自己的资料交接一下吧。”
被辞退后,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从刘栋公司收拾走的办公物品我没敢往家里拿,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离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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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刘栋公司前,我听说太原还有几家友盟的代理商,但并没有认真了解。跟刘栋交接完客户后,我便去拜访了另外两家代理商。
第一家主营业务是网站搜索,捎带做友盟的产品,所以软件的销售人员几乎没有,老板余总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开出了很丰厚的薪资待遇。
第二家 “新纪科技”,团队比较成熟,有 3 名老销售,还有 2 人的运营团队,但负责人李蕾对我相当警惕。后来,我才知道,李蕾和刘栋曾经是竞争对手,先是刘栋派员工到李蕾公司卧底,窃取李蕾的客户资料,后是李蕾让朋友假装成客户,诱导刘栋签订了低于友盟总部规定价格的软件销售合同,然后把有刘栋签字盖章的合同发给了友盟总部 —— 也就是这个原因,刘栋 2018 年才暂停做了友盟。
李蕾的公司就顺利超过了刘栋的公司,看到她的团队实力,我当下就决定加入。但李蕾姿态很高,给我炫耀了一番公司实力后,并没有当场同意我入职,只说公司内部会商量一下。
周日下午,我才接到了电话:“王乐你好,我是新纪科技的人事,明天可以来公司试岗。”
跟刘栋不欢而散后,我憋着一股劲儿想证明自己。第一天工作,我拿出了 200% 的精力,但因为之前刘栋派人来卧底的事,即使我再三解释自己是跟刘栋闹矛盾才跳的槽,新纪的人依然对我很戒备。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试岗期,在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我拿出刘栋的那批 2 年前的旧资源,打了整整 10 天电话,硬是筛出了 1 个珠宝店客户。那客户宣传意愿并不迫切,但可能是被我的努力感染到了,直接微信给我转来了 5000 元。新纪的销售办公室是个开放写字间,当时李蕾和其他销售都能听到我打电话的动静,我打电话打到几乎要绝望,期间一个下午,我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附近大学的操场上狂奔了一圈,之后进食堂点了一杯奶茶,在足球场上安安静静坐了 2 个小时。
我拿着这张 5000 元的朋友圈广告合同,给 “新纪” 递了投名状。没过几天,我又从之前几个月的意向客户里找到个做农产品的商家,签了一单 2 万 4 千块的 “微电商”。这样,来 “新纪” 的头一个月,我的业绩就做到了 3 万,算是站稳了脚跟。
“新纪” 有一套成熟的工作模式,每天早上开完晨会,大家要一起做个小游戏,活跃一下气氛,再投入到工作中。只要有人去拜访客户,全部员工都会给出访者加油打气。每天下班前,还会组织大家梳理客户,一起讨论解决方案。每周一三五下班前 1 个小时是培训时间,所有人员都必须参加学习。跟上工作节奏后,我开始有了稳定的业绩,2019 年最后 2 个月,我都做到了 5 万多。
2019 年最后一天,我还在跟一家做电器批发的客户谈合作,一直聊到晚上 12 点,才把订单签下来。
2020 年上班第一天,李蕾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因为你是从刘栋公司过来的,我们没有把公司的正式待遇告诉你,鉴于你来公司 3 个月的表现,我们现在将你纳入公司的正式员工行列。现在,你的提成要比之前高 3%,并且我会给你分配后台里的资源。”
李蕾给我讲了她和刘栋的另一些恩怨:友盟对代理商最大的扶持,就是分配在官网上咨询的客户资源,2017 年之前,刘栋独占山西市场,李蕾代理上友盟后,抢了刘栋的蛋糕,所以他自然千方百计地阻挠李蕾。
为了防止资源垄断,也为了刺激良性竞争,友盟的政策是一个城市要有 3 家以上的代理商,谁往总部充的软件款多,谁就能分到更多的资源。李蕾经过 3 年的努力,才把 “新纪” 做起来,最近,她又向总部充了很大一笔钱,准备 2020 年大干一番。
正当大家都觉得 “新纪” 未来会一片光明时,疫情来了,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 先是所有员工都居家隔离了 2 个月。起初我们都以为疫情会对我们的业务有帮助,但实际上,唯有几家公司象征性地咨询了一下。后来的我们才明白,疫情导致一家又一家的公司倒闭,企业都不存在了,谁还需要这些小程序?
刘栋在 2020 年疫情刚开始就注销了公司,2020 年前半年,“新纪” 这边也是业绩惨淡,陆续有销售离职。7 月,公司办公场地房租到期,李蕾决定搬到当地免房租的企业孵化园。我一整个月都没出业绩,底薪扣了一半。
我又梳理了一遍自己的客户,凭着多年的销售直觉,确定没有一个是能签约的。我又回访了一年来签约的 20 多家企业,事实是,没有一个企业把小程序用起来的 —— 也就是说,小程序并没有给这些企业带来实质性的增长。
自此,我对移动互联网的热情,消耗殆尽了。
李蕾因为生孩子和业绩不佳,最后把公司转让了。
13
2021 年,因为疫情,国内煤炭市场停止了进口煤,煤价一路飙升,我的单位陆续恢复了几个煤矿的生产,很快就能正常给职工发工资了。妻子刚刚生下二胎,经过一番权衡,我决定回到变电所上班。
6 年过去,单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留守的几乎都是快退休的老人,很多女师傅甚至把家里的衣服带来洗。变电所除了我,另一个相对年轻的人是闫辉,他比我大 6 岁,是从关停的电厂调来的,从 2006 年一上班就蹲在运行岗位上,每天坐班,基本什么活儿也不用干。
之前汲汲营营,如今这种慢生活,我还有点不习惯。疫情严重的时候,我跟闫辉开始约着喝酒,打发无聊的时间。没想到闫辉是个酒蒙子,每个班都要喝酒,而且必须喝到尽兴,喝好之后吹吹牛,一觉睡到天黑,这样一天就过去了。接连陪了几次酒之后,我有点吃不消了,后每次他叫中午喝酒,我就赶忙退避三舍。
单位恢复正常经营后,更换了一批领导班子,当年和我一批来的同事,大小都成了中层干部。我也一遍遍地问自己,既然外面那么辛苦,不如安心在国企从副科到正科再到副处,一步步往上爬算了。
但在外 5 年的打工经历,让我与体制格格不入。期间,我尝试拉上闫辉一起开餐馆,他每次喝酒时都信誓旦旦,但第二天清醒后,要不忙着打麻将,要么又开始组新的酒局。直到有一次,我跟闫辉去一家餐馆考察,他毫无意外又喝多了,还跟邻桌的人打了起来,凌晨 3 点才处理完。从那以后,我就绝了跟他合伙的念想 —— 在体制内待惯的人,一辈子也只能在里面混日子了。
之后疫情继续起伏,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清闲生活,有了充分的时间陪伴家人,接送孩子上下学、去游乐场,周末全家一起看电影、逛公园;我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打球、健身、读书,和朋友相约爬山、打牌。
后来也知道了健身房那些老同事的情况:“尚跑” 二店因为一直赔钱关闭了,一店后来也转让了出去,赵强说服柳丽英开了一家瑜伽馆,也就坚持了半年;大鹏在 “尚跑” 做教练直到健身房关闭,现在继续做教练,成了真正的 “健身守艺人”;雷主管辗转了好多地方,做中介、卖音响,又回到健身房做销售顾问,老婆生了孩子后,他彻底告别了健身行业;李霞和小平也一直在做销售,只不过后来转到房地产了。
如今疫情结束,外面的同事经常喊我出去做销售,国企的同事劝我在体制内再努力进步进步。我既没有离开体制,也没有往上爬,过着没有一丁点工作压力、也没有太多人情世故的清闲生活。
很多人说这是 “躺平”,但我可以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做自己。”
(文中人物名,公司名,软件名为化名)
来源:网易人间